金都茶餐廳試解

[小說]金都茶餐廳 作者：陳冠中
金都茶餐廳

金都茶餐廳，英文叫Can Do，正門向美麗都大廈橫門，後門傍(旁邊的意思)仙樂都夜總會(最近一直內部裝修暫停營業)，左邊維多利亞時鐘酒店(前伊頓英文補習夜校)，右轉角馬會(前皇家賽馬會)場外投注站，拐個彎系(是)重慶森林，行兩步到滙豐銀行，交通四通八達，旺丁旺財，與時並進，大大話話好景幾十年，如無意外，樣樣順風順水，老闆阿杜過幾年大可以返東莞鄉下買幢西班牙式洋樓，養只番狗(大概是外國品種的狗)， (如果發展商啎爛尾(類似沒有用品質不好的建材之類))屋前小型人工湖，屋後迷你十八洞高球場，左鄰勞工子弟出身香港現任高官個阿媽，右裏來歷不明樟木頭新發財位阿二，行行企企歎世界聽譚詠麟李克勤鋤大弟食野味睇無線拍蚊過世。(最後一句我只懂睇無線就是「看無線台」，無線台大概是香港最出名的電視台了，這段最後幾句就是說阿杜若生意做得好，將來就是住豪宅過著悠閒生活)

老闆阿杜認客、好好口：我兩次叫招牌三寶飯，第三次阿杜見到我第一時間主動講：招牌三寶飯？第四次：招牌三寶？第五次：招牌？我如是餐餐招牌飯。

金都招牌三寶飯：叉燒、燒肉、燒鴨加半邊鹹蛋，送熱檸蜜(熱檸檬蜜茶，臺灣好像不多)，賣三十六文。

我叫阿杜做Ado，心個句系(心中所想)much ado，皆因Ado成日走來走去，坐啎定(坐不住)，好似好忙招呼客，好似好緊湊，其實都系夥記接住做(其實都是夥計接著做)。

Ado口水多，冇定力(無定力)，你講東，渠(他)講東，你講西，渠接住講西，完全忘記東。

Ado好鋤弟，經常無故大叫三聲：發錢寒、發錢寒、我發錢寒呀！(大概是「錢不夠用」啦！)

Ado近日研究玄學，開口埋口食幾多、著幾多，三衰六旺，命中註定，扯天扯地，口水多過茶(這是形容人話多的俚語)。

金都有兩樣好處：

一啎趕客(一不趕客人)；

二燒味確系正(二是燒臘確實正點)。

其他垃垃雜雜(拉拉雜雜、五花八門)菜式我未有機會試。

唯一礙眼系個紋身黃毛，披住白色夥記制服、打突個胸，霸住客位大模斯樣噴煙打遊戲機，有違觀瞻。

大抵，金都實惠有餘，情調不足，可以接受。我唯有自作多情，開始認定櫃檯收銀個阿姐其實對我有好感。

櫃檯收銀個阿姐，屬死做冇聲型(屬於低頭猛做不出聲的)，低頭啎望人(低頭不看人)，連Ado都啎望多眼，成日面黑黑，冇表情，樣貌普通過普通，好難記住，真系難為我要搞情調。  

我每次到櫃檯埋單(我每次到櫃檯買單)，阿姐睇都啎睇我(阿姐看都不看我)，就話(就說)：“三六文”。(港幣對臺幣貌似1對4?不確定)

有次我熱檸蜜改凍檸蜜，加五毫。

阿姐睇都啎睇，就話：

“三六文……五毫”。

幾乎報錯數。

我乘機問：“小姐，你貴姓？” 好有呂奇風度。(呂奇就我所知是早期唱粵曲的歌手，可能特別風流的人物吧!)

阿姐睇都啎睇我，就話：“我收銀！”

“阿銀姐！”

渠依然睇都啎睇我，面黑黑，冇表情。

從此後我全情投入畀阿銀(從此後我全情投入追阿銀)，晚晚茶餘飯後無起聊來，用我殺死人眼神威脅阿銀。我到櫃檯埋單，就好好口，銀姐前、銀姐後。阿銀面黑黑，冇表情，睇都啎睇我。

我注意到，阿銀唯一同熟客白頭莫點頭，間中有笑容。

Ado老婆間中有落來金都(Ado老婆當中有下到金都來，可能住樓上吧!)，阿銀或數錢，或藉故行開去廁所(或藉故走開去廁所)，總之動作多多，我肯定阿銀一定同Ado有某種特殊關係。Ado老婆黃口黃面，所謂雖無過、面目可。Ado見老婆，即低頭收聲(即低頭閉嘴)。Ado、Ado老婆、阿銀，三個都面黑黑，冇表情，好明顯心有鬼。

阿銀同Ado老婆會啎會突然當眾互摑？

更刺激系： 阿銀會啎會向Ado投訴我，Ado會啎會叫紋身黃毛打我？我就反問Ado同紋身黃毛一句：“我叫聲銀姐，有冇得罪你先？”

如果阿銀投訴，至多以後啎去金都，可惜系可惜 ----

不過如果阿銀啎投訴，就表示渠啎討厭我眼神，暗底系接受我(暗地裡接受我)。

我靠雙眼食糊。我爸系肥白英國鬼，我媽瘦矮廣東人，我體型似我媽，膚色似發毛朱古力，似系我媽同尼泊爾籍倨伽雇傭兵生，可以想像我從細到大，有幾困擾，好在我雙眼，深而眼球偏藍，系原汁原味英國鬼眼，一睇我樣知系鹹蝦燦。(鹹蝦燦是罵混血兒的詞，澳門源起)

我爸成世做公務員(我爸一世做公務員)，跟工務局，成日講屎渠污水渠，講到屎渠污水渠好偉大，好似系英國佬大發慈悲賜畀香港，我恨不得一拳打過去。不過近排淘大花園出沙士渠(講到SARS)，我發覺隱性基建都幾重要。

我爸八四年返過英國一次(我爸84年回過英國一次)，從此啎提返祖家(從此不提回老家)。幾個月後退休，話走就走 ，肯定冇返祖家，聽講跑去羅德西亞。

之後我媽臨老改嫁相識幾十年尼泊爾籍倨伽兵，其實系個軍官， 九七前憑特殊身份，終於一償所願，移民去到英國本土，住曼徹斯特城郊，同南亞移民做街坊。我已經三十幾歲人，自願做九七後滯港英裔，拒絕認新老爸，憑我雙眼，堅信我有部份白鬼血統。

我九龍何文田英皇佐治五世學堂讀完O Level，廣東話，識聽又識講(會聽又會講)，不知幾流利，中文就盲字啎識個。我教過伊頓英文補習夜校，踢過甲組流浪隊預備組，入過英文小報星報做記者，玩過輔警(因行為不檢被趕) ，搞過私家偵探社，撈過搵工跳糟獵頭公司，做過律師行師爺專寫地契(因行為不檢坐刑事) ，賣過人壽保險，九七前兩年改行做賣樓經紀，魚翅撈飯，同損友開過桌球室，又見北姑源源不絕，搞過包廂卡拉OK夜總會，有恁耐風流、有恁耐折墮，金融風暴加個董建華，蝕到入肉，發誓絕不再做小股東，皆因人多意見多。好彩錢做生意蝕清，所以冇買樓，冇變負資產，輕輕鬆松出返來打工，憑我豐富玩車經驗，幫車行賣新車，不過好失禮，今次系賣東亞某新興工業國低價車。

我玩過二手谷巴迷你、二手開蓬Triumph、二手Celica, 二手Corvette Stingray，二手寶馬325i, 最好景玩到陳年殘廢積架E。

我高中就拖住條曲棍球棍，去蒲飛路體育館掃香港大學女生。(把妹)

我眼神殺死過啎少無知少女。

試過連續幾年有運行，傍到老細(到老了)，上遊艇，揀落選港姐(選落選港姐，都在吹噓啦)。

吳君如，你如果要開拍金雞前傳後傳，記得請我做顧問，我教你唱：不要金、不要銀、只要一條棍。

我都風流快活過。

最近加汽車稅，低價車亦受牽連，無故故，冇得do，我為香港失業統計數字正增長作出貢獻。

我本來晚晚放工去覺士道草地滾球會，餐餐印度咖哩雞飯，然後成晚溜溜長坐酒吧同幾個滯港英國老鬼飲悶酒，我爸系“鬼佬碌野”會員，一直冇辦退會手續，我用我爸名簽單，每月畀五百文基本月費，慳返大筆入會費，認真超值， 最近中產變無產，人窮志短，唯有同個會話自已要出國，暫停會籍。

起初餐餐系屋企食公仔面(起初餐餐是在家吃泡麵)，有晚對住碗面(有晚對著麵)，吞啎落(吞不下)，一個人，公仔面當晚餐，我好難接受，於是落街行(於是下樓上街)，一屁股坐入金都，從此餐餐一碟招牌飯一杯檸蜜坐成晚。

是日也，Ado返東莞鄉下，阿銀低頭數銀死做冇聲，我心情靚，翻開餐單，圖文並茂，竟然全部有中英對照。金都真系好誇張，要個樣有個樣：

燒味系列、粥粉面系列、碟頭飯系列、煲仔系列、煲湯系列、炒菜系列、沙薑雞系列、腸粉系列、潮州打冷系列、公仔面系列、糖水系列、越南湯粉系列、日式拉麵系列、星馬印椰汁咖哩系列、意粉通粉系列；

俄羅斯系列 ----  牛肉絲飯、雞皇飯、羅宋湯；

西餐系列 ---- 炸雞脾、焗豬排飯、葡國雞飯、忌廉湯、水果沙律(水果沙拉)；

西點系列 ---- 波蘿油蛋撻法蘭西多腸蛋薯條漢堡熱狗三文治奶茶咖啡鴛鴦；

廚師誠意推薦新菜系列 ---- 泰式豬頸肉、美利堅童子雞、秘制金銀蛋鹹魚比薩。

全球化在我金都，金都廚房真can do。換句話講，簡直畸型，七國恁亂，壞腦，發

神經。我寫個服字。

不過餐單上英文算翻得似模似樣，間中走火入魔，牛肉絲飯叫beef stroganoff，羊腩煲叫mutton goulash，西多叫toast a la francaise。問你服末？最出位系雲吞啎叫wonton，叫Chinese ravioli。

我側覺白頭莫、紋身黃毛、熟客秦老爺，幾對眼一齊望我。

我自我練習：“喂阿白頭莫呀白頭莫，我叫聲銀姐，有冇得罪你先？”

白頭莫竟然施施然行過來。想警告我？打交(打架)？

我盤算如何奪門而出。

白頭莫遞過一張影印紙，我啎望亦啎接：“我啎識中文” 。

白頭莫：“金都茶餐廳救亡簽名運動” 。

“你知道阿杜破產，金都要封鋪(金都要關店)，你系熟客，想請你加入救亡委員會，你都啎想金都就此玩完。”

Ado破產？金都就此玩完？

我啎知，兼啎想知。

白頭莫話我知。

原來Ado用老婆女家錢同何秀雯全副積蓄 ---- 原來阿銀叫何秀雯，九四年分期買金都鋪面，隨後地產狂飆，Ado手痕，瞞住老婆同何秀雯再按街鋪去抄樓，玩到豪宅，身家坐直升機，Ado深信自已系超人，轉個身變超級負資產，幾年來全家三口大細老婆日捱夜捱，賣樓、停供樓，死守本業，但系做極啎夠供街鋪，怪啎得Ado老婆同阿銀何秀雯成日黑口黑面對住Ado。

白頭莫一邊講，我心掛掛：

“阿銀會啎會走？”

“就恁玩完，枉我多日來單方面付出眼神，今次食白果(今次白費工)” 。

“我啎想返屋企食公仔面。”

“我要晚晚望住阿銀！”

“我不能夠冇金都！”

“No can do！”

“董建華，還我金都！”

發覺阿銀遠遠睇住我同白頭莫。

白頭莫話：阿杜老婆同阿杜離婚保女家私產，阿杜申請破產，金都鋪位、餐牌都歸銀行沒收，封鋪在即。

隨即人齊開第一次熟客大會(隨即人到齊開第一次熟客大會)，先知道：

白頭莫系香港搞搞震運動老祖，後入基督教會女校教書。

白頭莫：“我教過何秀雯，系我以前學生” 。

秦老爺，全名秦天賜，筆名王品、阿闊、蕭大班，花名白癡，專業系食腦賣橋，做電影宣傳、策劃，幾套經典三級片中文譯名，好似“蜜桃成熟時” 、“滾紅滾綠滾到黑” 、“住家菜” ，都系出自秦老爺手，系對香港文化有貢獻之人。

紋身黃毛叫黃毛，原來系金都食神，草根烹飪奇才，首本戲燒味除外，最拿手抄襲世界各地美食，化貴為廉，改裝成香港口味，加點糖加點油，味道更好，反應快，人又識do，夥記都聽黃毛，所以可以冇規矩霸住客位大模斯樣噴煙打機冇王管。

白頭莫、秦老爺、黃毛之外，出席有：

史文泰醫生，街口開小兒科門市診所，大家跟黃毛叫史醫生做斯文大醫生。

一名西裝友，個樣好憂鬱(那個樣子好憂慮)，自我介紹姓梁，原來全名梁錦松，擁有澳門大學財經文憑，前新中港證卷公司股票經紀，炒股失利，近兩年失業在家醫憂鬱症。 -

靚女露比，直銷拉客路霸，專攻信用卡、手機、長途飛線。

大華，獨家專利維多利亞(及之前仙樂都)代客泊車，油尖旺區民間武裝力量成員。

加上鬼佬 ---- 我。非常感謝各位確認我系鬼佬。

第一次會議有個大陸佬熟客，系城中某大學副教授，搞文學文化，廣東話識聽啎識講，第二次冇來，可能啎慣香港人開會粗口爛舌、冇文化。

白頭莫提議熟客靜坐抗議封鋪。

我唯有發揮師爺本色：“啎好衝動，萬事有商量。去同銀行講數(去同銀行商量)”。

人人覺得我好有料到(人人覺得我好有本事)。

散會，秦老爺提議去唱K，黃毛大華舉腳贊成，個個想扣露比(個個想泡露比)。

我施施然走到櫃檯，好好口：“走啦，銀姐”。

何秀雯遞上張卡片：“我間新鋪，得閒來幫襯(有空來光顧)”。

何秀雯同我講話？簡直受寵若驚。證明我眼神日子有功。

我答：“你要走，銀姐？”

“做埋今日！(做到今天)”

我突然被黃毛大華好熱情攬到實齊齊操出金都。

K場廁所，我睇卡片：

金雯小館 Jin Wen Eatery




港式私房菜 Hong Kong Home Cuisine




上海茂名南路 Mao Ming Road South, Shanghai

卡片背面有餐廳位置圖。

據白頭莫講：Ado老婆姓金，英文名叫Candy，三十年前打本Ado開金都，Ado啎聽話，Candy同何秀雯講和，兩個女人合作，甩Ado，金都變金雯，Can Do轉做 Jin Wen，兩女齊齊去上海開港式食肆。

何秀雯要離開金都！阿銀要拋棄我！

第二次會，大家情緒比較低落，對前景相當悲觀，有人話：生意難做。

見啎到阿銀，我亦好失落，口講出個句竟然系(嘴巴說的竟然是)：“有得做，如果茶餐廳都死，香港真系玩完”。

眾人覺得我英明神武、有特首風範。

全體一致通過支持黃毛同夥記頂金都。白頭莫話員工當家作主。

白頭莫推我做主席。

一世人第一次要做人阿頭，我死啎肯做，結果：

斯文大醫生眾望所歸當主席；  

員工福利兼發言人：民運老祖白頭莫；

產品開發兼電腦維修：食神機聖黃毛；

形象宣傳：橋王秦老爺；

財政：失意炒家梁錦松；

秘書：專業代填表格女路霸露比小姐；

客戶及社團關係：大華及其武裝力量。

我，鬼佬，負責法律、物業及企業事務，去同銀行講數。

白頭莫大叫一聲：各盡所能！

路線方面，金都茶餐廳立場堅定，絕不走高檔，堅決發揚港式茶餐廳文化，誓死與人民站在一起，反對全球化和美式速食文化侵略，打破大財團大地產商壟斷 ---- 以上當然都系白頭莫講癈話。

黃毛其實就只系玩得起茶餐廳。

秦老爺提出口號：“金都，口感之都”。結果白癡之聲四起。

那批烏合之眾好興奮、好齊心，可能系因為好得閒 ----白頭莫學校放暑假；經濟啎好，梁錦松失業、病人寧願輪公立醫院啎睇私家醫生、電影減產秦老爺食谷種、滾友戒開房大華打賞自然削、消費弱路霸多過客露比喊得一句句。

大家約法三章：

齊齊出小小本錢，齊齊每個月分錢；

紋身黃毛，身為老闆，啎准披住白色夥記制服，打突個胸，霸住客位大模斯樣噴煙打機  ---- 由鬼佬我提出，全體一致鼓掌通過；

准Ado返金都坐，幫人睇相講玄學。

我想冷靜一下，藉故走先。行出茶餐廳門，我左度右度(我左看右看)，越度越腳軟，自已曾經發誓絕不再做小股東，皆因人多意見多，何況搞餐飲，啎同搞遊行，外面風大雨大，好易玩完。

關係到我幾十歲人過啎過到下半世。我衰啎起。

我有兩個選擇：

剩雞碎吊命錢，賭一鋪買飛機票，去上海搵工兼追阿何秀雯(去上海找工作兼追何秀雯)，開闢新天地，can啎can do？    

剩雞碎吊命錢，賭黃毛一鋪，入金都做小股東，見步行步，摸著石頭過河，死馬當活馬醫，盲拳打死老師傅，天無絕人之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男兒當自強，姊姊妺妹站起來，獅子山下，英雄本色，最佳拍檔，半斤八襾，東方不敗，風繼續吹，未可真系會鹹魚翻生？ ---- 正門向美麗都大廈橫門，後門傍仙樂都夜總會(最近一直內部裝修暫停營業)，左邊維多利亞時鐘酒店(前伊頓英文補習夜校)，右轉角馬會(前皇家賽馬會)場外投注站，拐個彎系重慶森林，行兩步到滙豐銀行，交通四通八達，旺丁旺財，與時並進。Do啎do先？

2003年7月
http://www.xici.net/d3880401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