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朽中新生——2000年代大眾流行音樂斷想

本篇原是大陸簡體,我將字體改成繁體,引號改為臺灣式,從馬世芳推薦而來。




李皖

2000年之後,我對大眾流行音樂失去了興趣。越是流行的,我越是沒興趣。是我的年齡出了問題麼?流行音樂畢竟是年輕人的音樂呀!此時我已坐三望四,我對自己充滿懷疑。

2009年,不經意的情況下,我聽了盧廣仲(《100種生活》,2008)、「宇宙人」(《宇宙人》,2009),小有觸動。盧廣仲唱的是現今的大學生;「宇宙人」還要小,那個狀態是中學生的。此時我已坐四望五,但他們的抒情、歌唱,與我並無隔膜。

2000年代,華語流行音樂發生了巨變,此時亦是華人世界的巨變之年,與前一個時代相比,真有天壤之別。

首先是幾個ABC,在美國出生的中國人,在華語世界掀起R & B(節奏布魯斯)的風潮。黃立行、陶喆、王力宏、孔令奇;跟上來海外長大的華人少年張智成(馬來西亞)、林俊傑(新加坡)、王玨(美國)、童彤(阿根廷);跟上來土生土長的新一代華人少年周杰倫(臺北)、胡彥斌(上海)、張敬軒(廣州)、施文斌(珠海)……導致華語流行音樂的潮流整體轉向。周杰倫從首張專輯《Jay》(2000年11月)到最近一張專輯《魔杰座》(2008年10月),成為這一時期最具有影響力的歌手,整個華語世界遂為R & B潮流主宰。

對青少年來說,R & B代表著時尚。時尚讓人驕傲,不時尚讓人羞愧。此時國門大開,世界的新鮮氣息暢通無阻,風行華夏。R & B在大眾潛意識裏,正代表了新鮮的力量。不時尚的東西,或者直說吧,純粹中國的東西,變得老土。2000年代的十年,是中國土產迅速式微,被鄙視、被踢下臺、在時代的歡呼聲中冷落在一旁的十年。

轉動時代最光鮮的風景,2000年代很像一個“斷代”——傳統在這裏斷開,外來物種全面侵入,取代了本土物種。當然,這是極而言之,只在最流行的潮尖上,這個說法才成立。出於無法抗拒的規律,與外來力量相對抗的那部分力量,在這個時代的末期變得強勁:周杰倫式歌曲向「中國風」轉化,雪村、刀郎爆發式流行,龐龍、何沐陽等「新民歌」崛起,都是對這一個時代西風東漸的反彈。

西化和時尚化,這是2000年代大眾流行音樂潮流的第一個整體轉向。緊承這股潮流,另一個轉向隨之發生了,這就是音樂的娛樂化。

十年間,衛星電視、閉路電視普及全國,各頻道娛樂檔紛起,使中國人的晚間生活像一場永不停止的Party。歌聲不斷,星光不斷,笑鬧聲不斷;音樂專輯的概念無形中瓦解,流行音樂變成了熱門歌曲、晚會拼盤、明星走秀和娛樂搞笑。KTV遍佈中國的大小城市甚至縣城,歌曲進一步變成了飯局餘興、口水消費。超級女聲、快樂男聲、超級星光大道等電視選秀節目,將這一切推向高潮,其結果是,音樂徹底淪為了娛樂。

一股享樂主義的、物質至上的、娛樂至死的風氣越來越濃,籠罩了整個十年。曾經,歌曲是藝術,歌唱是心靈的激情,它稀有而珍貴,屬於人世間崇高而美好的事物。但在2000年代,沒有誰還這樣想。音樂全部低矮化,創作越來越緊貼生活,歌聲越來越接近飲食男女的腔調。這一時期的出眾女聲,孫燕姿、梁靜茹、張韶涵、容祖兒、蔡依林、蕭亞軒、韓紅、張靚穎(韓紅應該算一個異類),與上一個時期的出眾女聲,齊豫、潘越雲、陳淑樺、蔡琴、黃鶯鶯、王菲,你能發現它們之間有什麼區別嗎?區別是,這一時期的女聲是生活化的,是這樣那樣的一個個小女生,招著你討著你;而上一個時期的女聲,不同程度地擁有著超越於生活之上的藝術品質,那不全是生活,那是精神世界。

從音樂作品的內容,會看得更清楚。小眾音樂,通常被視為具有超越性的藝術品類。跟周杰倫一樣橫亙了這整個十年的陳綺貞,是這個時代另一端的代表。她寫的東西是什麼呢?是小女生的情愛,帶小個性,有小脾氣,還是緊貼著生活!而遠觀上一個時代的這類創作,羅大佑、黃舒駿、鄭智化,甚或崔健、張楚……他們寫的是什麼?比比看吧。

整個2000年代的社會風氣,是戀慕財富,崇尚成功。與之相對應,音樂世界的風氣是貪圖享受,癡迷時尚娛樂,對思想反感,對形而上避之不及,對意識形態和精神世界深深厭惡……此前的中國,全民精神一統,威權思想的單一強迫模式曾給人以巨大壓迫,這相反促成了2000年代成為極為多元化、極為寬鬆、極為寬容的時代。但是寬容,在幾乎消滅了一切對立因素的情況下,給流行藝術帶來的並非福音,而是無力。由於完全失去了內在的緊張,2000年代的大眾流行音樂,是特別平庸、稀軟、輕浮的音樂。

無節制的寬容還導致更意外的結果。此時人們認為,音樂不過是各種口味,喜歡不喜歡只是口味之別;時風鼓吹要尊重每個人的不同愛好,尊重每個人對不同口味的選擇。這種表面上看來是社會進步的觀念,對藝術而言卻完全是災禍,它把不同的作品和音樂人都拉到了同一個平庸的平面上,否定了藝術之所以成立的卓越性,否定了水準高下,否定了經典,否定了藝術標準。這使得大眾流行音樂愈發失去追求,一天比一天更加庸俗。

而隱身在幾乎全部社會領域中的根本力量,資本,虎視眈眈在這一切背後,伺機而動,將一切音樂娛樂都變成生意,都變成更大規模的運作,從而掀起一輪輪的規模化複製浪潮。整個2000年代,就在這規模化的複製浪潮中一次次歡鬧,一次次喘息,一次次變得疲軟。

一個頗為明確的表徵是,對比2005年“超級女聲”爆炸式的轟動,今天選秀節目已經逐漸失勢。2000年代是一次全民性的人性大釋放,精神禁錮一朝開解,金錢力量、時尚精神、享樂主義、娛樂力量齊齊發威,人性大放縱,從初次嘗鮮的激動,到盡情狂歡的喧騰。現在是狂歡之末,人們開始變得索然寡味,甚至有一點噁心。

遙想1990年代,我還是20歲的青年,流行音樂曾使我激動萬分。是的,它原本有一些令人激動的因素,比如,它說出我們的處境,唱出一代人的心聲,訴說這一刻的時代情緒,介入現實中正在發生的事情。但2000年代的大眾流行音樂將這些全部毀滅,它已經變得衰朽。

十年音樂流向的整體轉變,外表看是氣質上的轉變,比如,全面地撲進了潮流時尚,在聲色世界中喧鬧,將幾乎全部的熱情奉獻給生活享受和情欲表達。潛到內部看,我們發現有一部分轉變是破壞性的,是人性的失敗,它包含真誠的喪失;對生命探索、本土情懷、現實批判的無視;整整一代音樂人,其內心力量正在無情淪喪。現在,隨著全民狂歡的盛宴進入尾聲,流行音樂正面臨著新生。

互聯網正在形成一股力量。一開始它是推波助瀾的,鼓噪著將全民娛樂的狂歡推向頂點。但我發現,接下來,它可能變成毀壞娛樂的力量。網路所支援的興趣多樣化及其實現途徑,使流行音樂那種基於個體、個性的抒情,再次成為可能。網路首先危及並毀壞的,並不是音樂,而是資本推動下的音樂的大眾化生產。資本密集投入式的大眾音樂,很可能會被個性化、多樣化的興趣管道蠶食,並在音樂的小眾化模式下部分瓦解。

時間進入2010年,華語流行音樂的最大景觀,一時呈現為小眾流行、民謠漸熱、新民族音樂暗湧三個現象。沉浮在其間的代表人物,左小祖咒、李志、張懸;周雲蓬、鐘立風、萬曉利;何力、「五條人」、馬木爾、林生祥……不管每個人多麼不同,有一點極為相似——真實。他們以真切的個人體驗、強烈的現實感,與無關人生痛癢的娛樂音樂背向而去。他們真誠地歌唱,面目赤誠,甚至在某些時候,赤誠得流出血來。

2010年4月20日星期二

本文紙媒版本原載《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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