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角落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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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湯曄
神啊 告訴我
為什麼年輕人總是虛度光陰呢?
現在 是狩獵旺季 小羊四處竄逃
而我 在尋求自己的意義
我們是 祈望點亮黑暗 流離失所的繁星嗎?
Begin Again,台譯《曼哈頓戀習曲》,事實上就故事情節來看並不是一個好翻譯,這個譯名很容易誤導觀眾認為這是一部愛情喜劇;雖然片中有涉及愛情成分,但這個故事更像是在事業和愛情各自失意的男女主角,彼此之間因為音樂相遇相知,又因「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處境而相惜。透過交談,兩人的音樂理念一拍即合,他們共同創作出一張純然美好的音樂專輯,然後再各自帶著不同的體悟繼續人生。
這不是一個青春故事,包括男主角丹的大叔年齡外貌,女主角葛莉塔面對音樂商品現實,對他們來說生活都不是幻夢,而是帶著願望破滅的失意感,無論是在膚淺的酒吧裡唱著無人認真聆聽的歌曲,又或是買醉並隨意胡話;這部電影不是歐陸小品的輕盈感受,而是紐約市裡一種衰落感:曾經的理想和承諾被拋在腦後,現行的城市裡,音樂商品是那樣快速而精準地運作著,不斷生產出火樹銀花,燦爛與沉寂均極短暫。
電影裡吸引我的主題,其實是主角們的音樂態度。撇開各自的情感背叛情節,丹與葛莉塔對於音樂的追求,在於「靈魂」的穿透,這樣一種抽象的概念,其呈現是民謠式的、小清新的浪漫曲調,貼近他們想要的理想狀態;葛莉塔男友戴維則是當紅的創作才子,他將與葛莉塔的定情歌曲《迷失的星星》加入更為豐富的編曲,以表現更大的反差情緒與副歌激情,在音樂市場上大獲全勝;片中還有男女主角各自默默無名的樂手朋友的演奏,在街上和酒吧裡,如同各種獨立歌手或樂團的出道歷程一樣,在夢想和現實中奮力高歌。
公私領域的路線之爭
於是這並非音樂的商品化衝突問題,而是音樂在公領域和私領域的不同面向。創作才子戴維循以正規的路線發行專輯,他以令人嚮往的形象在公眾腦海裡揮之不去,在這消費競爭的城市裡,他學習到如何推銷自己,當他向葛莉塔解釋定情曲的另版編曲時,他將「熱賣」與「分享」的概念結合在一起,意即美好的音樂必須透過傳播而得到公眾的認可,因此創作上也必須將「公眾」的因素考慮進去。他朝向能夠得到公眾的共鳴而前進,以此創造了他的音樂事業。
丹和葛莉塔的音樂態度則複雜得多。丹希望超越「得到公眾共鳴」的目標,因為在過去他已是成功建立自己唱片帝國的音樂人;追尋一種乾淨的嗓音,是他這個階段的人生和事業追求。從他和葛莉塔一開始的「歌手包裝」討論,諾拉瓊斯(Norah Jones, 1979-)或巴布狄倫(Bob Dylan, 1941-)就是民謠型態的代表[2] ,他希望將葛莉塔的才華和「率性形象」推薦給唱片公司以挽救自己的事業,重拾發掘的眼光;但由於葛莉塔沒有試聽帶,唱片公司不能滿足只有單調的不插電演唱形式,兩人接下來的合作模式,將丹從此推向葛莉塔的創作風格與意願。
葛莉塔的創作基本上只為自己,只為男友,她是一個身處紐約大城市的「晃遊者」(Flaneur)[3]。她和丹的專輯企劃,就是一場失意離開前對城市的致敬,帶著樂手們在小巷裡、樓頂上、地鐵月台和湖上泛舟中演奏歌唱,以隨機的姿態直接將音樂在公共空間裡散佈,試圖包容和彌合環境音,頗具「城市遊人」之姿態;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在「公眾分享」的同時,其專輯製作的機器是同行的,所有隨機的元素(孩童和聲、丹的女兒薇奧莉即興彈奏吉他)其實都是算準了節拍,並由丹來組合現場的編曲。丹和葛莉塔最終的目標和戴維也並沒有太大差別,只是將「得到公眾共鳴」代換成「得到唱片公司簽約」,當然前者尚處在未被合約束縛前的一種更大的創作彈性,而這種情形即是現實裡許多樂手還未踏進市場前的狀態。
私密與分享
葛莉塔對於音樂的自由態度無疑是偏向自我且私密性的。在一場她與丹相互分享隨身聽曲目的戲中,可以看到音樂如何構築僅屬於兩人的內在聯繫。一樣是「分享」,但僅止於兩人的耳機裡頭,與外界其實毫不相干;兩人為音樂激發而出的跳舞欲望,以文化理論學者周蕾的說法來解釋,「從音樂產生的身體感官反應……並不是一種自然的反應」[4]這是他們兩人自己營造的空間,他們所互換的音樂也曾經是過去某時的「金曲」,但他們私密分享的行為卻將耳機裡與耳機外的流行曲劃分開來。
一貫以來,聆聽是一項公共的活動。一段音樂要被聽到─即使在最私人的環境裡─總必然有某種公共的成份,必然要「播放」。即使音樂因無線電收音機和手提錄放機而變得容易攜帶,這種公共成份仍然持續。但是耳機的發明把這一貫的傳統改變了。耳機使聆聽進入了一個內在化的時代,其操作的機械化特徵使因內在化而來的「隱私」(privacy)效果成為可能,不過,通過耳機聽音樂,仍然需要比較巨大而不能移徙的機械。(使用耳機往往因為我們不願打擾其他人,但是我們與其他人仍在同一空間裡。)[5]
丹和葛莉塔將括弧裡的情形倒過來,當他們循著跳舞的欲望跑到夜店,舞池上唯有他們是聽著「自己」的音樂起舞,在與他人共用的空間裡自我區隔開來。當他們坐在階梯上看著人來人往的街景,討論著因為聆聽音樂而造成的詩意氛圍,完全體現了周蕾所謂「人的情感已變得可以隨身攜帶」[6]。
音樂最後還是回到「人」
戴維的最後一場演唱會,他重新唱著偏向原初葛莉塔版本的《迷失的星星》,試圖以此來挽回葛莉塔。非常有趣的是,演唱會的公眾上一秒還在為戴維的流行曲風瘋狂,但當這一秒聽見截然不同的曲風時,他們仍舊癡迷不已、沉醉其中(確實一樣好聽)。這是一種音樂的包容力還是偶像的魅力?戴維的出名使得他可以遊走在不同的風格裡,這似乎成為市場為他帶來的多元發展性。他轉換了私領域的情感,並成為公眾可接受的形式。
葛莉塔最終不與唱片公司簽約,而是選擇將專輯放在iTunes上賣,每張僅需一美元,並且一天就賣出一萬張。這不知是因為價錢過於便宜還是因為她的聲音實在太好。葛莉塔選擇停留在出道前的理想狀態,或者說她從頭到尾只視此為一場療傷和轉換心情的旅程。於是曾經在公領域飄揚的音樂只是滿足私領域的內在建構,只是存留記憶和情感的一段過程而已。
看到最後,所有人的分道揚鑣,雖然哀傷,但他們仍需獨自前進,重新開始。”Begin Agin”講的或許就是這層含意。
God, tell us the reason youth is wasted on
the young
It's
hunting season and the lambs are on the run
Searching for meaning
But are we all lost stars, trying to light up
the dark?
[2] 有趣的是,丹想將葛莉塔打造如同諾拉瓊斯的形象,葛莉塔毫不認同;相對的,當葛莉塔提出巴布狄倫是沒有「包裝」的,丹直接反駁其「十年就換一次造型」的形象營造。顯示兩人雖在音樂品味上相投,但在製作的理念上頗有歧異。
[3]形容生活優渥但總是在街上閒逛的人,在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的定義裡偏向以視覺印象觀察城市的觀看者。葛莉塔雖然是音樂人,但她對紐約這座城市的風景與人事印象還是從「所見」中得來並轉化成音樂。她有意識地選擇錄歌的地點,代表她對紐約的視覺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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