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還有莫斯科可去,那我們呢?—《香港三姊妹》

本文初刊於http://artmagazine.com.tw/ArtCritic/article1797.html
正式出刊於
http://artnews.artlib.net.tw/253/2010/%E5%A5%B9%E5%80%91%E9%82%84%E6%9C%89%E8%8E%AB%E6%96%AF%E7%A7%91%E5%8F%AF%E5%8E%BB%EF%BC%8C%E9%82%A3%E6%88%91%E5%80%91%E5%91%A2%EF%BC%9F.html


經典重演繹的目的
        熟悉劇作家契訶夫的觀眾一定對其戲劇經典《三姊妹》不陌生,故事以俄國外省小鎮的三姊妹為主角,她們過著平淡,甚至已然乏味的生活;情節沒有太多的起伏,只是描述三姊妹平凡的日常,以及她們如何將理想寄託在所遇的人事。戲劇的結局透露了人應該要有精神追求,即使只是永恆的等待。
        今年九月的臺北藝穗節,來自香港的愛麗絲劇場實驗室,於牯嶺街小劇場演出《香港三姊妹》。開演之初,演員陳瑞如已先為此劇做了介紹,她清楚地告訴觀眾這是以香港的觀點和語言呈現的《三姊妹》,這個刻意的宣告似乎暗示了這不單單只是以粵語演出的契訶夫,「香港」在此劇的意義或有比地域名詞更大的發展性,讓觀眾隱隱有了更多的期盼。
         全劇長約九十分鐘,前半場真是一段極簡主義風格的粵語版《三姊妹》,僅以演員鮮明的妝髮為整體視覺焦點,戲劇情節則全以演員的對話和走位呈現,快節奏地讓觀眾重溫/理解《三姊妹》的故事及主旨,為接下來進入「香港」主題的後半場做了必要的鋪排。《三姊妹》的劇情發展至原劇本近尾聲的離別時,其中一位姊妹/演員的失蹤,令此戲突然「排練中斷」,演員從《三姊妹》的角色突轉成「香港人」,並由此開啟了後半場,也就是真正的戲劇主題—「香港」。

「香港」的現實與希冀
        場上的演員從《三姊妹》的角色脫離之後,進入了各自對現實生活的表述。亦即演員轉以「香港人」身分,透過不同職業設定的所見,展現了如今「香港」的樣貌:網紅主持人談都市傳說「靈龜下海」[1]、兼職陸團導遊針對街道上「唯二」可見的金鋪和藥房介紹,以及劏房[2]的居住空間展示,尚有大學副教授講授人體病理學以暗喻香港現況等段落,皆是呈現了《三姊妹》排戲以外,「香港人」們的日常所聞。
        從《三姊妹》至「香港」,場上有兩名演員做為敘事的連結,他們並未真正轉進職業情境諧擬,而是以「劇團導演」和「劇團演員」的身分評論其他的「香港人」,由此而對香港社會和歷史展開核心的論述。最為人難忘的一段,即是演員們將寫有特定年份的紙張置放地上,「劇團導演」按照年份次序一次次拾起紙張,走至舞臺前的碎紙機,高舉,喊出香港人的歷史心境後,將紙張投入碎紙機碎去。
         感嘆已然消逝失去的日子,生活終將繼續。「香港」主題最終又轉回《三姊妹》的排練場景,所有的演員皆回到場上,將這齣俄國經典進行到底。即使生活不能盡如人意,三姊妹明天依然要朝向理想前進。《三姊妹》的結局,也是《香港三姊妹》的結局;「戲中戲」的結構,讓前後半場的故事成為映襯對照,並於最終相喻以同樣的抉擇和希望。

牽心於社會的創作
        即使兩個故事在佈局上緊密扣連,我們仍能發現「香港」篇章所透露出其與經典劇本在本質上的差異,亦即三姊妹心中仍存有對莫斯科的希冀,而香港人尚陷於「我們能去哪裡?」的焦慮。《三姊妹》裡的莫斯科做為美好生活的投射,其實現之可能取決於三姊妹是否行動:究竟她們會繼續留在小鎮上與平淡日子相抗,抑或是踏上尋求理想的旅程,這都是念頭使然。
        然而香港人縱使欲在困頓處境中立足,也還未能真正尋著出路。近年香港正當多事之秋,政治與社會的不安之勢,也反映在藝術創作上。《香港三姊妹》所呈現的議題,幾乎就是回歸以來持續存在、不斷重複的政治管治問題;過去我曾以此為學位論文研究題目,看見劇場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叩問社會,也觀察到他們欲保留本土文化的企圖。
        但是直到今天的劇場裡,我們仍然看見同樣的叩問—導演陳恆輝在演後座談表示「劇場是來問問題的」,但當問題一再重複,則表示問題尚未被解決;其諧擬戲謔「香港」的方式也並非新創之道,劇場中過度的自愉、娛樂觀眾的作為,總令眾人在捧腹之餘,突感今日之狼狽。《香港三姊妹》亦是如此,在幻覺式的快樂之後,所有人都必須面對碎紙機;那段宣告即使呼應了《三姊妹》的結局,但其中的忐忑心態卻是難以隱藏。

結語
《香港三姊妹》在香港演出時的長度原是兩小時二十分鐘,為臺北藝穗節而修改成本次的版本,也就是取其精華,簡要地將作品中的理念介紹給臺北的觀眾,並在頗有企圖的敘事中讓觀眾得以消化、思考鄰城的處境。做為一名長期觀察香港創作的觀眾,我樂見當代更具時事針砭性的作品,然而在社會掛慮的年代裡,劇場做為一個發問和傳播意念的媒介,應更迫切於傳達完整的論述予異地觀眾,我更希望在有限而難得的機會裡可以獲知最多的訊息。如此標準並非僅適用於來自香港的作品,而是當處於異地受眾的位置時,都應該能夠在每一次的觀看裡獲取新知,同時也自我增進對主題的理解。
《香港三姊妹》曾於開演時向觀眾表示本劇為香港觀點的契訶夫《三姊妹》,實際上這個演出是以獨特的結構演繹「以古喻今」的映照。藉由戲劇拋出問題與思考,或許有一天,香港也能找到夢想中的「莫斯科」。




[1] 即香港陸沉傳說。傳說有石龜從太平山下微小微小地徒步上山頂,當石龜到達山頂,香港島會首先下沉,之後就是九龍及新界,陸沉後,本來的香港只有那隻石龜。但是自從香港會議展覽中心新翼公布建築模型後,雖然官方是以海鷗為藍本,但是被部分香港市民扭曲上述傳說,而變成石龜下海,也有說法香港太空館是它的龜蛋,間接應驗因為香港會議展覽中心新翼建成導致亞洲金融危機的香港陸沉之謠言。引自維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A6%99%E6%B8%AF%E9%99%B8%E6%B2%89%E5%82%B3%E8%AA%AA
[2] 演出時因字幕技術原因而使用「分間房」一詞,實際上「劏房」才是這種居住形式的正確稱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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