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縫隙間的暴力:看北野武《凶暴的男人》

本文原刊於http://artmagazine.com.tw/ArtCritic/article172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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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冽的首作 想望一座黑幫電影大山的崛起 
北野武(1947-)於1989年執導的處女作《凶暴的男人》,是我首次觀看屬於北野武一貫風格的作品[1]。電影的一開始就是猝不及防的暴力景象:一個公園流浪漢遭不良少年們無故追打,無論如何逃跑都無用,最終被打趴在地,任憑少年們呼嘯而去,樂呵呵地回家。鏡頭一轉,一個嚴肅的男人上了少年家的門,表明自己是警察後,上樓逮住少年就是一頓揍,直逼少年求饒不已。男人的面無表情以及毫不留情的拳頭招呼,奠定了本片危險黑暗的基調。
若是以為這個凶暴的男人會在他的警察生涯中大展拳腳、痛扁壞人,讓觀眾一享血濺四射、猶如觀看昆汀塔倫提諾電影式的快感,那可就大錯特錯。男人的暴力是孤獨的,而且這是一種不被理解的壓抑;他並非是一個獨行俠或不合群的異議分子,而是以不可忽視的粗暴風格存在著。
由北野武所飾演的我妻諒介,以他特有的直接眼神,於平靜中爆發的暴力行為,使「危險」更加不可預知,更加不留餘地。這番獨特形象,既讓北野武開啟了新的表演方式,從過去以搞笑出身的相聲演員,轉試而成為劍走偏鋒的硬漢形象,也讓他的導演才華一鳴驚人,並由此發展出專屬於北野武的暴力美學。

影像為主體 觀看凶暴男人眼中的黑暗現實 
故事裡警匪間的恩怨情仇,如今看來有很多連接上的縫隙與線索不甚清楚的所在,但都在人物的細瑣動作或靜止鏡頭間被弭平了。故事中的縫隙漏出,很可能是北野武接任導演職務後(本片原先設定由深作欣二執導)刪減了編劇野澤尚的台詞所致;若電影按編劇野澤尚的故事原設拍出會是何種光景,我們如今已不得而知,但從北野武完成的作品來看,這樣的改動實是除去劇作家擅長由文字和對白所鋪設的劇情世界,而改以影像敘事為絕對的主體。
 故事的縫隙在此成為電影的留白意象,北野武以自己具有強烈存在感的演出充整全片。他就是觀眾觀影的路向標,直接而毫不拖泥帶水地闖進敵境、上來就打,所有通俗性的情節起伏都靠後,「只為行動而前進」[2],北野武與生俱來的演員魅力,牽引著影像敘事的線索,揭示凶暴的男人所面對的現實困境:比遇上極惡之人更大的虛無枷鎖,亦即行使暴力後的空落與無力改變,仇恨情緒發酵至悲劇結局,終究只是我妻諒介內裡的一場自爆。
我妻諒介和電影裡這個已然墮落且充滿罪惡的世界曾是一場奇異的共存。他在街道小巷間的奔走,僅僅代表他自己的一條道路:無所謂高尚的正義抑或是嫉惡如仇的目標,而是他必須行使的某種動能。影像中的他其實是個老派刑警,而老派刑警所擁有的種種無賴和油條作為,他並不免俗。我妻諒介的特出在於他並不理會警隊的組織章法,同時他也潛在地堅持著傳統的武力形式—以拳腳的直接招呼解決問題,這在某種程度上令他保持不被擊倒的本質。
但是隨著我妻諒介面對的罪犯武力愈盛,僅僅以肉搏的姿態對抗已然不夠有效。猶記得他帶著新人刑警菊地(蘆川誠飾,1960-)出任務時還對其帶著槍枝嗤之以鼻,到後來他不得不開始用刀刺向反派殺手清弘(白龍飾,1952-),甚至在最後決鬥的關頭選擇用槍;當底線已破,外部的黑暗世界即鋪天蓋地而來,迅速地將之吞沒。為評者稱道的槍戰一幕,在破落的倉庫裡,我妻諒介與清弘都以僅有的槍枝互相射擊對方,清弘坐在最黑的暗處,看著我妻諒介背著門縫光線步步進逼。我妻諒介了結了清弘的性命,接著絕望地槍殺了因仇恨而無辜被害染上毒癮的親妹,而此時他和他們一同處在現場最黑暗的位置,那似乎就是罪惡和死亡的盡頭。 
當我妻諒介再轉身走向門口時,卻在靠近光處的一刻被槍殺倒下;此時鏡頭由側面轉正,黑暗中只有門縫光線射在其屍身上,正像舞台上的光束聚焦。燈光再度大亮時,凶手自後現身,喃喃一句「都瘋了」即退場,觀眾很輕易地就能辨認出凶手原是反派組織裡的二把手。一個幾乎是打醬油的配角在電影收完主線時出現,只是顯現墮落世界重新運轉的事實;新人刑警菊地的再度出場,其與反派組織的接觸和真正關係[3],更進一步地顯示犯罪早已與警界腐敗分不開,甚至從未真正停止過。我妻諒介為查案犧牲所有,當原則被打破、性命也丟失後,黑幕輕易地吞噬一切,惡之運作仍然如常,徒留觀眾感嘆。 
北野武成功地塑造了獨屬於他的「凶暴的男人」,開啟了他做為一代名導的大路,影像敘事與他的表演在此片是互為表裡、融合為一,甚至在之後的作品中,他的臉即是他電影的招牌,這種融自身與電影為同一形象且難以分而視之的魅力,目前還無人能出其右。

[1] 我曾看過北野武題材較為特殊的《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1991)和《導演萬歲》(2007)。前者是愛情片,與其一貫風格的相似處在於宿命般的結局與大海,但非他通常給觀眾的印象;後者則是他對自己風格的檢討與諧擬其他日本類型片的作品,已經傾向cult片,故也不在他典型的風格討論中。
[2] 戲劇向來以「行動」(action)做為情節的推進,然而在本片,我妻諒介幾乎是為行動而行動;因為沒有多餘的敘述與對白,故事的發展和觀眾的期待即集中於他的行動。行動在此就是情節。
[3] 我妻諒介在追查反派組織時意外得知自己的老搭檔岩城涉案,但還尚未證實,岩城就被謀殺,並被偽裝成自殺現場。我妻諒介一直認為是清弘作案,但是直到結局觀眾才知道岩城是被已遭反派組織收買(也可能原本就是同夥)的菊地所殺害。這記毫無線索的回馬槍讓觀眾錯愕,也更彰顯了北野武對於黑暗現實的刻畫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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