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夏絮語》——辯證之後,想像力就此寂滅

本文刊載於http://www.funscreen.com.tw/review.asp?RV_id=2083

導演  文溫德斯
演員  赫達卡特伯、蘇菲瑟敏、延斯阿澤、尼克凱夫等
出品  法國/2016
發行  佳映娛樂

文 / 湯曄
夏天裡,和煦的風徐徐吹進一座巴黎近郊的花園中,一對男女開啟了一場問答遊戲,整個過程多由男人發問,女人回答,刺探、坦承、顧左右而言他、岔題,關於性愛、愛情與回憶的交談,就在美麗花園的襯托下緩緩展開。夏天如此美好,也正是寫作的良辰,男女忘情對話的背後,是一名作家的凝視。他既像主導也是被動,介入又牽引,以絮語、章節與音樂,交織出一場既視感生動的寫作場景。

整部電影的敘事並非從男女主角開始,文溫德斯從開始就先讓觀眾明確地知道:這是虛構的。鏡頭從花園緩緩探進,從住宅外觀至內部擺設,都伴隨著 Lou Reed 的〈Perfect Day〉,一派頹廢之聲調;老式點歌CD機出現,讓觀眾得知音樂的來源;之後轉進書房,作家的背影先行,然後是面向窗戶的書桌。桌上最捉人眼球的並非是文具,而是一組擺飾:一張小桌,一組小椅與一個正常大小的蘋果。鏡頭回轉,觀眾看見憂鬱的作家,苦惱地構思中。當鏡頭再轉向窗外,與擺飾平行、前院木棚下也是一張桌子、一組椅子,桌上也正擺著一個正常大小的蘋果。男女主角已經就位,對話開始,作家的正文也開始了。

電影顯然在物件的擺設上有所鍾愛,陸續出現的水壺、水杯、小狗、包包和香煙,在男女主角的互動中佔有位置,除了是對話間的縫隙填補,也與花園的視覺產生關係,似融於景卻又是人工之物,且又順著對話中的指涉,讓觀眾清楚地看見了男女主角的關注所在。

這樣的一種場景設計,以及演員極為克制的表演,都不免讓人聯想至劇場的呈現方式。這個劇本原先是由與文溫德斯合作多年的彼得漢克(Peter Handke)所寫,也打算將之呈現在劇場之中,然而就在文溫德斯讀過劇本之後,他發現「這是一段男女之間的談話。這是一個非常長的對話。他稱此為夏日的對話,同時這是一場世界末日前男女間最後一次的對話。」

不得不說從彼得漢克的設定而言,這個文本其實相當適合劇場,因為末日的設定,以及超越時間性的對話企圖,在劇場或有更多的發揮空間。然而文溫德斯選擇使用電影來呈現,因為他認為「劇場並非他的菜」。他將場景設定在自然風景之中,並讓演員在對話中形成與自然的互動,這當然有「超越時間」的企圖;但是他也必須讓演員在排練好幾個星期之後,才能精準地表演和呈現走位。從結果來看,這個文本的最終呈現還是帶有很強的劇場性,再加上彼得漢克寫作語言訊息強大、難以忽略,於是文溫德斯以3D技術拍攝,試圖創造出獨特的視覺風景。

《戀夏絮語》並非文溫德斯首次嘗試的3D拍攝電影,從紀錄片《碧娜鮑許》(Pina,2011)開始,導演即希望能探索更多3D影像的可能性,2015年的《擁抱遺忘的過去》(Every Thing Will Be Fine也是3D影像實驗的劇情片,以人性的愧疚為線,敘述主角遭遇人間悲劇後的療傷與救贖。3D拍攝或為模擬更真實或立體的空間感,然而劇情拖沓不已,敘事焦點渙散,人物設計也不夠精確;當時臺灣並未播映3D版本,觀眾不但難以體會影像實驗的效果,連劇本本身也令人產生諸多迷惑。

《戀夏絮語》做為再一次的影像實驗,文溫德斯此次試圖以純靠台詞撐起的劇本來映襯,以幾乎是固著的場景突顯視覺;作家的創作與人物的表現,隨著對話的進行被相互對照著,而觀眾又跟著演員的話語和眼睛,觀看他們所處的花園場景。臺灣雖未播放3D版本,然而從鏡頭的運行與強調,我們並不難發覺導演的焦點所在,除了在對話中被刻意強調之景色,人為物件的擺放也當有一種與美景相當的維度,若有機會觀看3D版本,也許會有更細緻的發現。

與影像相抗衡的另一個重要組成,即是彼得漢克的劇本。他向來以語言精準、且頗具實驗性著稱,對於所欲表現之主題,都會推向一種尖銳而極致的境地。在《戀夏絮語》裡,他即以問答形式帶出性愛主題,但他並非讓女主角談論肉體歡愉,而是大力的讚揚性靈的超越,男主角一步步地緊逼,想要挖掘更為私密的往事,但總是得到比正事更多的側面敘述;女主角專注在自我宇宙的神態,連末日來臨也難以抹滅。男主角掌握問話的主動權,而女主角引導著話題的方向,作家為他們的對話開頭,卻又被其思緒牽引著。屋內屋外的世界彼此影響,作家的思緒斷斷續續,總在瓶頸時起身點歌。每一次的點歌都像是一個休息時刻,讓觀眾在高強度的對話中有喘息的空間。不同的樂曲亦如下回男女主角交鋒前的鋪陳,渲染氣氛,蓄勢待發。

文溫德斯以3D拍攝技術呈現彼得漢克的劇本,在視覺上似乎要與文本分庭抗禮,實驗的結果雖具巧思,其中彼得漢克和作曲家尼克凱夫的現身客串也有驚喜,但是卻沒能真正體現文本更為深層的訊息。男女主角所處的花園其實是有限的存在,並無法體現末日的走向,他們更像是被困於不變的時空中,而非真正邁向永恆。

電影的結局,末日來臨,徒留作家坐在屋外。此時畫面愈趨黑暗,作家的臉則蒼白無光,所有場景最終都被黑暗吞噬,再繁複的視覺也經不起推敲,隨著嘎然而止的結局一起靜默隱去。

這也許就是文溫德斯眼中末日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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